青年时期的章绍林——丽江起义留念

　　一片丹心映丽江 ——怀念章绍林先生暨纪念丽江解放67周年

　　作者追分艰难成功收获关键胜利！：邓巧英 黄健平

　　怀悠闲之心追分艰难成功收获关键胜利！，跟着自己的感觉，信步走进丽江古城，便置身于古建筑画卷、古文明的大观园之中。走上光硬的五花石板街道，一如茶马古道的赶马过客，在市井如潮的四方街抖落疲惫，抖落风尘，再把茶文化带到山外的世界……”这是一位游者，徜徉在丽江古城，触景生情的心灵漫笔。

　　可有谁能想到，这浪漫、温馨的旅游之都，竟与一个陌生的名字，休戚相关，命运相连。

　　章绍林，一个鲜为人知的民国进步知识分子，在滇黔纵队兵临丽江城下之际，受丽江地下党负责人和万宝[备注1]同志的重托，以他的大智大勇以及对历史责任的担当，置身家性命于不顾，只身深入丽江国民党政界权力漩涡中心，对丽江区专员兼丽江县县长习自诚[备注2]进行秘密策反。章绍林利用与习自诚的特殊关系，不惧安危，频繁出入习家大宅，与习自诚坦诚相见，晓以大义，劝其顺应潮流，以和平为大局，避免古城被炮火摧毁，以及古城人民免遭生灵涂炭。最终，章绍林先生不负重望，策反成功----1949年6月28日，习自诚接受条件，和平易帜，宣布举行丽江和平起义。

　　丽江，这座千年古城最终免于炮火摧毁的命运，全城百姓亦免遭生灵涂炭，为此，时任中共丽江县委书记、丽江地下党负责人和万宝激动地对章绍林说：“你是丽江的功臣，党和人民不会忘记你！” 章绍林力陈不要突出个人，应归功于丽江诸多统一战线并肩战斗默契配合，最终换来丽江和平之局面，令丽江回到人民的怀抱，古城和人民得以保全。

　　丽江起义以后，章绍林先生成为了一名光荣的滇黔纵队战士，走进了人民的阵营。两个月以后，章绍林郑重地为刚出生的女儿取名为“章南丽”，籍以纪念云南丽江和平起义。

　　可有谁又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位功臣，在共和国的历次运动中，竟然列入被清查的对象，被视为“人民的罪人”！尤其是在黑白颠倒的十年动乱 文革时期，在所谓的“无产阶级专政”的淫威下，章绍林，一个热爱国家与人民、热爱民主与和平的知识分子，却被迫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卑贱地活着，没有尊严，没有人格，就像一首浮沉的悲歌，低鸣在悲怆的大地……

　　战乱中救亡求学

　　章绍林（1917年——1989年），汉族，江西黎川人，出生于赣东富商之家。1938年，风华正茂的章绍林，以优秀的成绩，考上了湖南国立高等师范学院，胸怀大志的他，不满足于此，一年后，又以惊人的成绩，一举夺得全国最高学府国立西南联大经济系的头筹。黎川乡人争相传告，引以为傲。此时，正值抗战内乱之秋，具有进步爱国思想的章绍林，积极参加爱国学生运动，开展抗日救亡宣传。1941年，为支持抗日大局，章绍林动员老家捐田捐地捐款，带头作出表率，获得了时任黎川政府的嘉奖。

　　南迁定址昆明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是中国教育史上的丰碑。当年的西南联大，人才荟萃，大师云集。好学上进的章绍林，有幸成为著名学者陈岱孙先生的得意门生，精通英语的他，又与中国现代著名西洋文学家、国学大师、诗人吴宓结为良师益友。章绍林兴趣广泛，主修经济，选修英语，研修法律、文史，这一段珍贵的求学经历，令他得以结识一大批进步的民主人士和革命志士，譬如何东昌、李敏信、和万宝、彭国涛等等，这一切均成为他一生最为重要的精神财富。

　　投身解放建设事业

　　1945年8月，抗战胜利，章绍林离开西南联大，供职于昆明市国民政府税征所，后调任大理。在大理，儒雅谦和的章绍林，与当地美丽善良的余禄高女士相识相爱，结为伉俪。1946年，内战全面爆发，这一年，章绍林又奉调丽江。

　　1949年春天，随着国民政府的败退，西南联大的同窗校友，纷纷相邀前往美国，章绍林也萌生了出国赴美的念头。在这关键时刻，联大校友奉为知已的中共地下党员和万宝，带着使命秘密造访。和万宝的突然出现，改变了章绍林的出国计划，也改变了章绍林的一生。

　　具有强烈爱国思想的章绍林，欣然接受了和万宝的建议，留下来迎接丽江的解放，共同参与新中国建设。为使历史名城丽江不被战火毁于一旦，为使丽江百姓免遭生灵涂炭，章绍林接受了策反丽江区专员兼丽江县长习自诚的秘密任务。章绍林利用与习自诚女婿和集柑的特殊关系，得以进入习家大宅，与习自诚频繁接触。章绍林与和集柑同为联大同学，关系甚笃，而习自诚其时为丽江实际掌权者。地下党看中的正是章绍林与和集柑的私交以委与重任。习家大院森严壁垒，章绍林不顾个人安危，斗智斗勇，多方斡旋，向习自诚分析天下大势，讲述中国共产党统战方针政策，坦诚相待，晓以大义，劝其顺应潮流，放弃抵抗，和平起义。

　　经过章绍林多方斡旋，习自诚终于打消疑虑，开始与中共丽江地下党代表三番几次秘密往来，最终决定放弃抵抗，同意谈判。

　　1949年6月28日晚8时，在习家大院，国民政府云南丽江区专员兼丽江县长习自诚先生，向中共滇西工委书记黄平[备注3]同志以及丽江县委副书记和万宝同志，移交了政权。是夜十二点，习自诚拟就了《告全县同胞书》，第二天早晨八点正式宣布丽江起义，和平易帜。

　　1949年7月1日，章绍林应邀参加了中共丽江县第一次人民政务委员会成立大会，和万宝当选为第一任县长，章绍林列入丽江民主人士。丽江的和平解放，壮大了云南爱国统一战线，鼓舞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士气，加快了中共解放云南全省及整个大西南地区的胜利步伐！

　　丽江和平解放后，章绍林正式参加了滇黔纵队七支队，一直跟随支队行动。

　　1950年2月，第七支队派遣章绍林、彭国涛前往大理人民中学，进行接管整顿事宜，3月第七支队八支队的部队番号取消[备注4]，并入二野第四兵团的14军。

　　1950年11月，经济出身、熟悉各项财税工作的章绍林，被派往大理专员公署税务局任职，他全身心地投入新时代，立志为新中国的建设，贡献自己的才华和智慧。

　　1950年年中，为了解放西藏，为了打通解放军进军滇藏的出入道路，云南省成立了滇藏公路局，章绍林毅然报名参加了援藏修路队伍，在解放军云南军区的滇藏公路局供应科担任文书工作，一年以后，公路局胜利完成滇藏公路援藏任务，章绍林回到了原单位大理专员公署税务局。

　　1953年2月，联大经济系出身的章绍林，被派往西南人民革命大学（西南政法大学前身）参加学习。学习结束，西南人民革命大学为学员们颁发了刘伯承校长亲笔签署的学习证书。

　　1956年9月，章绍林的夫人余禄高女士通过教师考试选拔，执教大理喜州小学，担任美术教员。

　　这一年的章绍林，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这也是章绍林先生一生当中，最美好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他为自己没有在解放前夕逃离祖国感到庆幸，他为自己作出拥护中共的抉择并参加丽江起义感到骄傲，他为自己能够亲自参加民主新中国的建设感到自豪！

　　厄运在春天降临

　　1957年初，中共第三次党内整风开始了，运动渐渐呈现扩大化并波及广大群众。春季开学不久，喜洲小学美术教员余禄高的一幅黑板报漫画，被该校某领导批评具有反党反社会主义性质。一位与余禄高私交甚好的党员教师，出于好意，私下告知余禄高，叮嘱她做好思想准备，坚强面对。政治幼稚的余禄高，惊惧之余，更多的是担忧：她既害怕影响爱人章绍林的政治前程追分艰难成功收获关键胜利！；又害怕大鸣大放时遭受人身侮辱和人格践踏；她甚至等不及已调任大理自治州财政局的爱人章绍林赶来。当她听到学校领导接到通知去上级部门开会，她误判断为领导将向上级部门反映漫画事宜，以为即将大难临头，于是含泪写下遗书交代事由，吻别寄放在附近老乡家的稚龄幼女，以投湖自尽的惨烈之举，洗刷自己的政治清白，死时年仅三十岁！

　　昨日还笑靥如花的娇妻，瞬间变成了一具冰冷变形的尸体！骤失挚爱，章绍林如遭雷击，几欲疯狂！更令他痛苦的是，在他提出追查余禄高自杀原因的申请后，得到一纸简单的调查结论：余禄高老师自杀系个人原因，不论组织还是领导，都没有向她施加任何压力。章绍林先生自此心结难解，积郁成疾，渐生幻象，患上了精神分裂疾病，经组织批准后在家休养。

　　人生无常，命运难测。那一年，春秋正盛刚满四十的章绍林先生，谁也无法料到，他一生华美的乐章，将在1957年那个美丽的春天嘎然而止。

　　1958年2月，国家号召干部下放。大理白族自治州财政局的部分领导，因章绍林先生精神疾病反复发作，于是动员章绍林退职回原籍江西。神志不清的章绍林先生，未征求岳母和余氏家族一众亲戚的意见，立刻向组织递交了下放申请，要求退职回原籍江西。他不顾老领导、时任丽江行署副专员和万宝同志的极力劝阻，也不顾岳母的再三含泪恳求，甚至等不及行署组织部转达档案，在1958年正月十四的元宵佳节前夕，带着8岁半的长女章南丽、6岁半的儿子章南太、2岁的幼女章南叶，执意离开了伤心之地大理，回到阔别二十五年的故乡----他心中的世外桃源：江西黎川。

　　故乡难愈心头痛 阔别黎川25年，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公子，再回故乡，已是历经世事沧桑的中年。章绍林先生凝望着秀丽如昔的青山绿水，情不自禁地想起惨死的爱妻余禄高，忆及结婚十二载不曾带她回故乡，如今阴阳相隔，永不能偕挚爱同游同归，怔怔忡忡的他，一瞬间心如刀绞，痛彻肺腑！

　　1958年4月，江西方面收到云南有关章绍林档案之后，当地政府和有关部门非常重视，同时亦妥善安排，多方照顾。1958年5月，章绍林进入黎川县政协，荣列民主人士，被安排在黎川中学担任语文教师，开始了新的生活。

　　故乡的平静安宁，舒缓了章绍林的丧妻之痛。可是，物质生活的清苦，文化交流的匮乏，地处偏僻的闭塞，尤其是“冬严寒、夏酷暑、秋燥春霉”的故乡气候，给章绍林带来了新的痛苦。他开始后悔，后悔负气离开云南。他开始思念，思念云南的一切：四季宜人的生活环境；优美如画的自然风光；相知相交的同仁贤达；常来常往的亲朋好友；花开四季，佳果不断；事业正盛，意气风发。可惜，往昔的一切，如今只能在梦中回味。章绍林先生越想越后悔，觉得人生再次陷入了绝境，几欲轻生。可是，看着三个天真可爱的稚龄儿女，他又不忍心弃之不顾，更不忍心让失去了母亲的孩子们，又失去父亲。

　　1958年9月，担任语文教师的章绍林，因思念成疾卧病在床，无法正常工作，从县中学辞职回家静养。失去了工资收入，章绍林经济状况陷入困境。缺乏慈母照料的稚龄儿女，饥饱寒暖只能依靠众邻居不时关照。

　　黎川政协闻讯，立即指派政协秘书万俊杰同志，带人前往章家送钱送物，安排章绍林先生免费治病，安排章家孩子们免费上学。万俊杰鼓励章绍林树立革命意志，积极配合治疗，争取早日康复，重新安排工作。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章家一家四口柴米油盐衣食住行，俱由万俊杰悉心照顾，妥善打理。政协考虑到章绍林的精神疾病难以彻底治愈，脑力劳动似乎不太适合，于是，安排章绍林进入公私合营性质的零售总店，在“一味香”饮食店柜台卖饭票，赚取微薄的工资收入，勉强维持一家四口的生活。

　　1961年，在黎川县私人房产经租运动中，鉴于章绍林民主人士的特殊身份，以及章绍林家庭经济的特殊困难，经县政协、县统战部与县房产公司三方面协商，为章绍林先生办理了私人房产征租手续，特许章绍林先生保留章家祠堂、祖屋、商铺共四处总共十数间，允许章绍林先生自行征租，补贴生活费。

　　无法苏醒的噩梦

　　1966年4月，黎川开始“四清”运动，襟怀坦白的章绍林，在填写政治履历时，如实记载了解放前任职民国丽江县税征所主任的经历，因此被社教工作组评为旧官吏成份，列入“三查”对象。造反派对于章绍林这段历史，如获至宝，认为“终于挖出了高级别的阶级敌人”。从此，厄运就像影子，紧紧跟随着章绍林。他被抄家被罚跪，被游街被示众，任何“红五类”都可以喝斥章绍林下跪，命令他高喊“我半岛体育有罪，我是人民的罪人。”更让他绝望的是，他赖以生存的房租，被剥夺了征收权。失去了人格尊严和生活来源的章绍林，仿佛一具行尸走肉，在政治运动的漩涡中，卑微低贱地挣扎沉浮。

　　1968年，国家实行下放政策，长女章南丽从就读的“熊村共产主义大学”，下放至偏僻的西城公社余坑大队，后与同时下放在东山大队坪村务农的原建筑公司邓姓工人结为夫妇，从此在坪村安家落户，生儿育女。而章绍林的所在单位商业零售总店，因属于集体所有制而被撤销，年过五旬的章绍林，带着生病的儿子和瘦弱的幼女，被下放去了十里大队连源村。从此，一家老小搬离了章家祖屋。体弱多病的章绍林，根本无法正常劳动，一个月以后，章家父女一老一少，就被贫下中农送退回城，儿子则转到了章南丽夫妇下放的东山坪村落户。章绍林待业三个月后，接受了商业局的安排，在东风繁殖场放牛。

　　章绍林全家下放期间，章家祖屋的租户们，搬迁的搬迁，下放的下放，十数间房屋陆续空置。于是，无人照管的章家祖屋，相继被黎川县房产公司，以经租的名义全部接管，只留下了上厅的一里一外两间房屋，安排回城的章绍林父女居住，其余十数间，房产公司每月派工作人员上门，向入住的新租户收取租金。雪上加霜的是，街道居委会妇女主任武某某调职房产公司以后，这个政治狂热、尖刻势利的女人，认为章绍林出身剥削阶级伪官吏，根本不配拥有两间住房，竟然勒令章绍林腾出一间大屋，用于房产公司安置工人成份根正苗红的困难户。飞扬跋扈的武某某，想要里屋就必须空置里屋，想要外屋就必须空置外屋，全凭个人意志，安置与她有交情的住户，欺压践踏章绍林的人格和尊严。可怜一介书生，一次又一次被折腾，战战兢兢地搬来搬去，堂堂大知识分子，却每每见到武某某就像老鼠见到猫，两腿直打哆嗦。那时候，儿子章南太正在农村下放，带病劳动。由于长期营养不良，章南太罹患胃病多年，常常疼得满床翻滚，却始终无钱医治。下放期间，章南太吃着难以消化的粗粮杂菜，每天还要下田劳作，病情日益严重。县医院诊断为胃溃疡，建议去省城南昌治疗。贫困交加的章绍林，生活无着，无计可施，根本没有能力为爱子筹集治疗费用，只好一拖再拖。1970年8月，章南太因劳累过度，长期胃溃疡导致了胃穿孔，被送往县人民医院抢救，因四处筹借手术费而贻误最佳治疗时机，死在县医院的手术台上，年仅十九岁！噩耗传来，卧病在床的章绍林肝胆欲裂，他以头撞墙，恨不能追随爱子而去；他仰天长啸，质问苍天为何让他饱尝丧妻之苦，又遭丧子之痛！从此，章绍林神情恍惚，更加一蹶不振，他曾经以为的故乡，再也不是“桃花源”。

　　1970年10月1日，衣食无继的章绍林，再也无力抚养小女儿章南叶，只好把年仅15岁的弱质幼女，嫁给了郊区农场的一个职工。1972年12月，县房产公司的武某某又逼迫章绍林搬回上厅里屋，空置面积更大的上厅外屋，无偿借给她安置私交甚好的住房困难户，并扬言：“若不服从，就动员革命群众把你的物什，全部扔到大街上。”章绍林不敢违抗，战战兢兢地让出了上厅外屋----这间由武某某强行“借”走的房屋，直至八年后，房管局才发文允诺归还。1981年，租户裘某在章家让出的柴房地址上，盖上新屋终于搬走了，空置出来的上厅外屋才正式归还。章绍林和章南叶，一家三代七口人，方有两间勉强容身的居所。而当初趁全家下放之时，县房产公司以经租名义接管的十间章家祖屋，至今政府仍然没有归还。

　　1980年4月，长女章南丽落实了知青政策，户口全部迁回县城，可回城却无房安身，一家七口只好仍在下放所在地东山坪村居住，直至1989年11月租赁了私人的两间房屋，方得以搬回县城；幼女章南叶，一直受父亲的历史问题连累，每一次的招工机会，都与她这个“黑五类子女”擦肩而过。多年来，一家五口挤在不到二十平方米的上厅里屋，仅靠丈夫种田种菜的微薄收入，艰难度日。而那些被强行征收的章家祖屋，风能进，雨能进，公家能进，自家却不能进！

　　在那个黑白颠倒毫无人性的动乱年代，曾经有功于国家有功于人民的章绍林先生，其遭遇之惨烈，晚景之悲凉，令人潸然泪下，扼腕长叹！

　　晚年暮景话凄凉 1977年春节，长女章南丽夫妇，接走了躺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的章绍林。性格达观略通文采的大女婿，不断关心和宽慰老人，并虚心向老人请教有关的历史文化知识，竟奇迹般地治愈了困扰章绍林多年的精神疾患，他的身心渐渐得到康复，老人重新激起了对生活的热情，由此，章绍林迎来了后半生最有意义的四年时光。

　　1977年9月，教育部在北京召开全国高等学校的招生工作会议，决定恢复高考，第二年，全国中学增设英语课，而当时黎川英语老师奇缺。章南丽夫妇下放所在地的东山大队中学，闻知章绍林精通英语，再三邀请出山任教。花甲之年的章绍林欣然前往。东山中学因此门庭若市，方圆百余里慕名前来学习的学生，不仅有青年教师、中学生，还有特意从县城赶来参加英语补习的高考生，短短四年，章绍林先后培训了近五百名学生，其中很多人通过高考改变了命运，章绍林沉浸在巨大的快乐和成就中，度过了后半生最有意义的四年时光。

　　1981年4月26日，清华大学的全体师生、员工和来自海内外的校友，齐聚清华园，隆重庆祝建校70周年校庆。毕业于西南联大的章绍林亦在受邀之列。

　　几经辗转曲折，章绍林收到了来自北京清华大学的邀请函。行前，时任县委书记亲自面见章绍林，并意味深长地说：“章老师，此去北京，您是为故乡争光去了，一切费用，凭发票和单据全部由地方政府给予报销，还望您莫在北京陈述苦情，抹黑革命老区。您的困难，地方政府一定尽力解决。” 章绍林闻听此言，心中大慰，欣欣然独自进京。

　　清华园里，三十年失去联系的众多校友，欢聚一堂；北京大学83周年校庆，大家在未名湖畔，再次言欢。来自海内外的众多同窗好友，非常关切章绍林现状，嘘寒问暖，当副总理方毅和教育部长何东昌等高层领导人，询问章绍林有何困难的时候，章绍林感动得热泪盈眶，他再三致谢并态度坚决地向同学们申明，当地政府对他非常照顾，儿女们的家庭生活幸福，各方面均无困难。彼时，64岁的他，没有退休金，只是东山大队中学随时可能辞退的一名代课教师；彼时，当地政府不仅未恢复他的政协民主人士身份，也未给他落实任何政策，生活来源仅有零售总店每月发放的12元困难补助；彼时，他的祖屋，仍然没有得到很好的归还落实；彼时，他的长女章南丽，一家七口，因县城没有可以安置的房子，两个渐渐长大并在县城就读中学的女儿，只好寄宿在县城的亲友处，自己带着三个年幼的儿女，在东山大队的坪村艰难度日；彼时，他的小女儿章南叶失业在家，仅仅依靠丈夫在郊区种田种菜的微薄收入，勉强糊口！

　　二十五天后，章绍林先生离开北京回到黎川。出乎他意外的是，除了困难补助金从十二元提高到十八元，除了北京之行的差旅费全部给予报销，地方政府并没有替他解决任何困难：他仍然是一名没有编制的、可以随时辞退的民办教师；他政协民主人士的身份仍然没有得到恢复；他没有退休金，仍然不能收取自家房屋的租金；他为两个女儿居无定所的贫寒之家坐卧不安、日夜揪心！他痛苦，他悔恨，但他却没有勇气去找当地政府要求，以及向更上一级政府申诉。

　　北京之行，给章绍林带来了新的痛苦。在清华园，曾经相约一起逃离大陆去美国的几位同窗好友，如今都成了载誉归来的美籍华人，无论是事业、家庭、学问均取得了骄人的成就。这一切，深深地刺痛了他脆弱的神经，勾起了他尘封多年的记忆。他想起了早亡的爱妻，想起了早夭的爱子，想起了海外校友受到国家领导人隆重接待的场面，他的心在颤抖，精神受到了巨大的刺激。

　　1982年8月，东山大队中学被撤销合并，民办英语教师章绍林被辞退，失业在家，这一年他六十五岁。回到县城不久，章绍林先生接到了同窗挚友、远在美国纽约大学任教的李敏信先生[备注5]写来的信，信中说：“北京相聚，我对命运多舛的绍林兄分外牵挂，你若愿意来美国，尽早来信告知，所需经费花销，弟自当承担。你须尽快前往美国驻北京大使馆申请签证，抵美之后，悉由弟安排照顾，但请放心。”

　　可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孤身去美国的签证该有多么艰难！这一切，不过是个美丽的幻想罢了。沉重的打击，使得章绍林对生活失去了兴趣，有的，只是一声接一声的叹息。想起自己坎坷不幸的一生，看着两个女儿一贫如洗的家庭，章绍林先生决定向云南丽江写信，向国务院写信，反映自己数十年来的冤屈，请求外调核实1949年参加丽江起义的经历，给予公正的待遇以及应有的荣誉。

　　申诉信发出去以后，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再写，再发，被退回；再写，再发……终于，1986年6月收到丽江纳西族自治县一纸答复：“章绍林同志，你的来信收悉，现作1986信字77号转大理县委办公室查处，请你直接与他们联系。”

　　三个月后的1986年9月，章绍林先生收到了大理组织部的一纸复函：“章绍林同志，你给国务院下转的来信，以群字80号转请大理州税务部门处理，请你直接和他们联系。”

　　章绍林致何东昌一封信

　　一切回函都指向大理，可是，写去大理的信件总是毫无回音。于是，章绍林决定写信给原清华大学党委书记时已调任教育部部长的何东昌同志，再三拜托，恳求何部长亲阅批复之后转给有关部门。

　　现在，我们看见了这一封经由何东昌部长亲笔批复的信件，盖着“绝密”的戳记，静静地躺在大理州委档案局密室里！而那时候，已卧病数年的古稀老人章绍林先生，既没有远行的盘缠，亦没有远行的体力，只能长吁短叹，涕泪纵横。

　　魂归丽江惜峥嵘

　　在章绍林生命里的最后半年，他每天自言自语，拒绝与人交流。他甚至不愿意起床，静静地卧着，睁着一双没有任何生气的眼睛，死死盯着头顶的天花板，仿佛一具活着的尸体，正等待最后一丝呼吸的结束。

　　1989年10月1日共和国举行50周年盛大庆典之际，生命进入倒计时的章绍林先生，既无法听见国歌高奏，亦无法吞咽固态食物，每日只能依靠喂食流质而苟延残喘。11月20日，瘦骨嶙峋的章绍林，突然回光返照，久未开口的他，向侍候在旁的亲人们告别，他用微弱的声音，清晰地喊着女儿们的小名，他说：“小秋，小妹，不要哭了，父亲对不起你们。等孩子们长大以后，你们姐妹俩带着孩子们去云南寻找亲人吧。一定要去丽江，看一看小秋出生的古城；一定要去大理，看一看小妹出生的古城。大理古城里，不仅有你们母亲的兄弟姐妹，还有你们外祖母留传给你们的祖屋。”他的呼吸渐渐急促，口里呼唤着爱妻爱子的小名：“阿禄，小冬，我来了……”----章绍林先生咽下最后一口气，像一片秋叶，静静地从枝头飘落，无声无息。

　　一生坎坷的章绍林先生，终于走了。在他神志清醒的日子里，他不断反省不断自责：“我一生太懦弱了。如果1949年的春天，我尽早果断携眷赴美留学，你们的母亲就不会早亡；如果1958年的春天，我莫负气离开大理执意回故乡黎川，你们的兄弟就不会早夭。唉，面对残酷的现实，我既没有坚守的信念，又缺乏结束的勇气。我的后半生，就像一场无法苏醒的噩梦，就像一首催人泪下的悲歌，俗世于我，犹如一场炼狱。”

　　章绍林的大女婿，曾经郑重其事地问询老人：“如果人生可以重新选择，那么，你是选择去美国呢，还是留下来迎接新中国？”他一怔，摇头，一直摇头，表情痛苦万分：“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呵，与其说是和万宝选择了我，不如说，是我选择了丽江。无论如何，我不能坐视丽江生灵遭涂炭，古城在炮火中摧毁。即使时光倒流，我又怎能置丽江于不顾？！在古城和人民面前，个人的荣辱安危，何足道哉？”这就是一个历经苦难的老知识分子留在人间的最后遗言，我们不知道是该为此感到欣慰还是悲怀。

　　同盟会元老于右任先生曾经说过，不信青春唤不回，不容青史尽成灰----但历史总是善忘的，章绍林先生的事迹，无论是在生他养他的黎川，还是在他曾经工作过战斗过的丽江，都已湮化成历史的尘埃，鲜为人知。六十七年前发生的事情，今天几乎令人感觉隔绝了几个世纪。

　　章绍林，一个与丽江古城休戚相关命运相连的民主人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是魂归丽江，因为那里有一段无怨无悔的峥嵘岁月！

　　2016年6月28日

　　[备注1]：和万宝，纳西族，云南丽江人，曾就读西南联大师范学院。1958年10月，和万宝被错划为“地方民族主义分子”，下放至丽江地区永胜县偏僻农场放牧牛羊，蒙冤二十一载后，终于获得平反并恢复党籍。

　　[备注2]：习自诚，纳西族，云南丽江人，世居丽江古城，曾就读云南陆军讲武学堂。1949年6月30日，习自诚宣布还政于民，解职隐退。1950年年底，习自诚出席了云南省第一届各族各界代表大会后不久，在昆明被捕并被押回丽江监狱坐监。3年的监狱生活，使年近花甲的习自诚一身病痛，奄奄一息之际保释回家，第二天便与世长辞~~所幸的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习自诚得以平反，并恢复政治名誉，政府肯定了习自诚在丽江和平解放中做出的的重大贡献，生灵得以免遭涂炭，千年古城得以保全。

　　[备注3]:黄平，原名黄燕帆，又名黄知廉，汉族，广东合浦县人，曾就读西南联大历史系。1958年4月，黄平被内定为'郑王反党集团骨干'，罗织罪名划为右派，于1958年下放到会泽铅锌矿劳动改造含冤受屈整整二十年，终于获得平反恢复党籍。

　　[备注4]：1950年3月，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第四兵团第十四军与七支队、八支队先后在楚雄、大理胜利会师，在大理举行了数万人的迎军大会，七支队八支队的部队番号取消，并入二野第四兵团的14军。

　　[备注5]：李敏信，晚清重臣李鸿章之嫡孙，章绍林西南联大经济系同窗，私交深厚，当年力劝章绍林逃离大陆赴美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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